不关自己事(短篇小说)

作者:吴树鸣

游泳池的氯气味钻进鼻腔,混合着夏日的湿热,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。胖墩站在齐胸深的水中,水波轻拍着他凸起的肚腩。他正和三个朋友聊着昨晚的牌局,唾沫星子飞溅,讲述着自己如何用一对三赢得最后筹码。

“就在我右手边不到两米,那孩子第一次挣扎时,我眼角余光瞥见了。”事后胖墩在警察局里这样描述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,仿佛还在水中。

八岁的小敏穿着蓝色泳裤,独自一人在泳池中练习刚学会的游泳动作。他像一只笨拙的小狗,手脚不协调地扑腾着。胖墩记得自己当时还朝朋友小杨努了努嘴:“看那小孩,游得跟落水狗似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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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发生的事情,监控录像记录得一清二楚。

小敏突然失去平衡,头部没入水中,双手慌乱地拍打水面。气泡从口鼻处涌出,双腿挣扎着想要找到支撑点。泳池水深只有1.2米,但对于一个身高不足1.3米的孩子来说,这足以致命。

胖墩和他的朋友们停下了谈话,齐齐看向挣扎的孩子。胖墩甚至往前挪了一步,更好地观察这一“奇观”。

“他是不是在练憋气?”老杨问道。

“可能吧,现在小孩都这么练。”胖墩回答,顺手拿起旁边的游泳圈,不经意地放在水面上,正好遮挡了远处其他人看向孩子的视线。

长达四分钟的时间里,四个成年人就那样站着,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。他们看到小敏的挣扎从剧烈变为微弱,看到气泡从多变少,最后归于平静。胖墩甚至模仿了一下憋气的动作,然后对朋友说:“挺能憋啊。”

当小敏完全沉入水底,一动不动后,胖墩才慢悠悠地游过去,用脚碰了碰孩子软绵绵的身体。“喂,起来了。”他说,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。

没有回应。

胖墩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慌忙将小敏拖到池边。救生员终于赶来,实施心肺复苏。但为时已晚。

“不关自己事。”这是胖墩后来对妻子李娟解释时的核心观点,“又不是我们的孩子,我们凭什么要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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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娟看到监控录像时,整个人凝固成了冰雕。屏幕上,她熟悉的丈夫——那个会为女儿细心挑出鱼刺的男人,那个对自己细心入微照顾的男人,他正冷漠地看着一个孩子溺水而亡。更让她崩溃的是,那个孩子是她表哥的独子小敏,丈夫在婚礼上还抱过那个孩子。

“你当时没认出来是小敏?”李娟的声音颤抖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。

胖墩挠了头:“泳池里那么多人,我哪注意得到。”

“可他就在你眼前!两米都不到!”李娟的尖叫刺破了夜晚的宁静,“就算不是小敏,是别的孩子,你怎么能见死不救?”

“那不是有救生员吗?关我什么事?”胖墩嘟囔着,声音里透着不解和防御。

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李娟心中的火药桶。她抓起桌上的结婚照,狠狠摔在地上,玻璃碎片四溅,如同他们七年的婚姻。

“不关你事?那天你住院,是表哥连夜去医院陪护?去年我爸中风,是谁忙前忙后?这些也不关你什么事?啊?”李娟的声音嘶哑,“原来你帮人是要看关系的?陌生人就不配你伸手拉一把?”

胖墩沉默了片刻,然后抬起头,理直气壮地说:“法律又没规定我必须救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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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胖墩独自躺在客房的床上,辗转难眠。他打开手机,无意中点开了一个讲解王阳明心学的短视频。

“在内在良知照耀下,精神运行在天道中...因为意识维度的升级,他能够以道生术,以道驭术,以道行术,无论是出世还是入世,都能轻松驾驭,游刃有余...”

讲师的声音平静而有磁性,胖墩却感到一阵烦躁。他关掉视频,翻了个身,试图入睡。

但“良知”两个字,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脑海里。

他想起二十二岁那年,刚参加工作不久,在街上遇到一个突发心脏病的老人。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,为老人做心肺复苏,直到救护车到来。老人得救了,胖墩因此被公司通报表扬,还上了本地新闻。

那时的他,不会先考虑“关不关自己事”。
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的心变得如此坚硬?是职场上的勾心斗角?是几次好心反被讹诈的经历?还是这个越来越崇尚“各扫门前雪”的社会风气?

胖墩想起监控里那个挣扎的孩子,想起自己当时竟然拿起游泳圈遮挡视线,仿佛在掩盖一桩罪行。他真的没认出那是小敏吗?还是潜意识里认出了,却因与表哥有过节,而选择了视而不见?

一连串的自问像针一样扎进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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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敏的葬礼上,胖墩站在最后面,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尖。表哥和表嫂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,像是被掏空的布偶。

“有时候,最大的恶不是主动作恶,而是冷漠地看着恶发生。”牧师的话回荡在教堂里。

一个陌生女人走到胖墩身边,低声说:“我女儿也在那个游泳馆学游泳,那天她目睹了全过程,现在每晚做噩梦。”

女人的眼神复杂,“她说,那个胖叔叔离小敏最近,只要伸手就能救他。”

胖墩想辩解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回家路上,经过游泳馆,胖墩看见门口已贴出“停业整顿”的告示。几个家长聚集在那里,举着要求加强安全管理的牌子。其中一个母亲认出了胖墩,冲过来嘶吼:“就是你!就是你看着我儿子死!”

人群围了上来,指责和咒骂如雨点般落下。胖墩蜷缩着,没有反抗。在这些愤怒的面孔中,他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毫不犹豫帮助老人的自己。

那一刻,他明白了什么叫“良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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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娟决定带着女儿暂时回娘家住。收拾行李时,她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封胖墩写的信。

“娟,我错了,不是出于后果,而是源于本心。我终于明白王阳明所说的‘良知’是什么。它不是外界的道德规范,而是内心本有的光明。我封闭了它,以‘不关自己事’为借口,实则已经失去了为人最基本的同情心。

“小敏的死让我看清了自己这些年变得多么陌生。我打算在单位请假,去学习急救知识,然后义务教授游泳和安全课程。这不是赎罪,因为罪无法赎。只是我想重新找回那个会毫不犹豫帮助别人的自己。

“无论你能否原谅我,我都会这样做。因为这次,关我的事。”

李娟放下信,望向窗外。胖墩正在楼下,耐心地教邻居家的小孩骑自行车,手稳稳地扶着车后座,就像当年教女儿那样。

她想起大学时的胖墩,那个总是热心组织班级活动的青年,那个见到流浪猫都会买香肠喂的善良男孩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被生活磨砺得如此冷漠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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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后,社区游泳馆多了一个义务安全员。胖墩瘦了不少,眼神也变得柔和。他不仅看护泳池安全,还免费教授儿童游泳课程,特别强调安全意识。

有个小女孩总是不敢把头埋进水里,胖墩极耐心地鼓励她,一遍又一遍示范。当女孩终于成功的那一刻,胖墩的笑容比孩子还要灿烂。

李娟带着女儿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。女儿拉拉她的手:“妈妈,爸爸变回从前那个好爸爸了。”

是的,他正在变回去,或者说,正在从那个“不关自己事”的坚硬外壳中挣脱出来。

有一天,胖墩对李娟说:“我终于理解了王阳明说的‘在内在良知照耀下,精神运行在天道中’。当我们听从内心良知的声音,行动自然而然就合乎天道。以前我总觉得帮助别人是一种负担,现在明白,那其实是解脱,就是把自己从自私自利的小我中解脱出来。”

李娟静静地看着丈夫,一年来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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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末的傍晚,胖墩和李娟一起去给小敏扫墓。墓碑前,已经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菊。

“表哥来过了。”李娟轻声说。

胖墩跪在墓前,良久才起身。这时,表哥从远处走来,两人第一次正面相遇。

胖墩喉咙发紧,准备接受任何指责。但表哥只是看了看墓碑,轻声说:“小敏如果还活着,今年该上三年级了。”

“对不起...”胖墩的声音几乎听不见。

表哥长长叹了口气:“法律没有规定你必须救他,但人心应该规定。”停顿片刻,他继续说:“我看了你教的游泳班结业视频,那些孩子都很棒。”

表哥转身离去前,最后说了一句:“你救不了我的孩子,但可以救更多的孩子。”

胖墩站在原地,泪水终于决堤。一年来,他第一次允许自己痛快地哭一场。

回去的路上,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李娟轻声问:“如果时光倒流,回到那个游泳池...”

“我会立刻冲过去,”胖墩毫不犹豫地回答,“不是因为他是我亲戚的孩子,而是因为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生命。”

他握紧妻子的手,内心清晰如镜。良知如同永不熄灭的明灯,一旦被重新点燃,就能照亮前行的道路。他终于明白,这世上最重要的事,就是关心那些“不关自己事”的事,因为万物相连,众生一体。

远处的游泳池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,那是一个生命被照亮的世界。

发布于:陕西省